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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上官是我在灯塔山疗养院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。
他很年轻,只有十五岁,是一个爱笑的男孩子 。他有一双活泼的、清明的、小鹿一般的圆眼 , 笑起来时鼻子皱起,露出两颗尖尖虎牙,似天然的小兽物,伶俐讨喜 。
他是灯塔山疗养院里最年轻的病人 , 我与他共享一间病房 , 他睡靠窗那张床 。我们的房间朝南,采光很足,即使在常年阴雨天气的灯塔山,也能占有足够的阳光 。
第一眼看见他,他就坐在那张靠窗的床上 , 坐在灯塔山少见的阳光里冲我笑 。他是个可爱的年轻人 , 热情且快乐 。他用一个拥抱欢迎我,对我说:“嘿,欢迎你来灯塔山 。”
他爱笑,也很爱讲话 。年轻人精力旺盛,对新事物总有好奇心,叽叽喳喳热热闹闹,绝不惹人讨厌,笼子里的八哥一般,哪怕当作小宠物,他陪在我身边,也足以排遣寂寞 。
但若要问起他从前的事,家里有什么人,得了什么病,怎么会住进灯塔山疗养院,他却一概推脱自己忘记了 。我想他也许在智能发育上有问题,便不同他计较,照样去哪里都带着他 。
如果你也住在精神病院 , 就会明白 , 有上官这样一个朋友,是多么可贵 。尽管他傻乎乎疯疯癫癫的,也总强过一个人孤独地老死并腐烂在这个地方 。
没错,灯塔山是一座精神病院 。本市所有犯下杀人或伤人等重罪的危险病人都关在此地,比普通监狱更戒备森严 。一提起它的名号,小孩子都要啼哭到天明 。
现在我的名字叫“22床”,但在住进灯塔山之前,我有一个正经的名字,还有一个体面的身份 。
但这一切,都被一个名叫杨即霖的人彻底毁了 。
我叫贺恭行,今年二十七岁 。父亲死后,我继承了他的基金会,顺便也继承了这座精神病院 。父亲还健在的时候 , 杨即霖就是灯塔山精神病院的院长 。他比我年长十余岁,父亲故去后,一直对我甚为照顾,待我亦师亦友,十分亲近 。
他主张对原灯塔山精神病院进行扩建改制,更名为灯塔山疗养院,在原址基础上另辟新地,建造新住院楼接收新病人——而所有的危险病人被集中在灯塔山后山的旧病院遗址内 。为了防止危险病人脱逃,旧灯塔山精神病院建在悬崖边上,悬崖下就是波涛汹涌、凶险异常的深海 。
我信任杨即霖 , 在灯塔山扩建过程中赋予他极大的权力 。疗养院一落成 , 我就遭到了反噬 。基金会接连出现一系列危机,最后负债累累 , 面临破产结局 。
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杨即霖搞的鬼 , 却不能不向他求助,任他趁机收走了我手里的股份,把父亲留给我的一切据为己有 。表面上看,是他在帮我渡过难关,其实我已被他架空,变得一穷二白、一无所有 。
最后,他宣称我有精神问题,将我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 。
我曾把灯塔山里的病人看作一盒子发疯的老鼠 , 从没想过有一天,我也会变成盒子里的疯老鼠 。一旦被烙上疯子的标签,无论我做什么,都会被当作发疯,这就是变成疯老鼠的绝望之处 。
但我始终坚信,我不是疯子 。
那是我住进灯塔山大约两个个月后的某天清晨,我与其他病人排成一列,从护士手中领取自己需要服用的药物 。上官排在我前头,低着头安安静静随队伍前进 。
忽然,他扭过头看我,笑着说:“贺恭行,我看到你的名字了,今天你吃黄色与红色的小药丸!”
他的神情如此欢喜,仿佛排队领取小红花的幼稚园小朋友 。我不能怪他,他是个傻子,但我不是,我不会心甘情愿吃那些会让我变成真正疯子的药丸 。
也许是上官天真欢喜的表情刺激到了我,那天我对服药这件事感到格外排斥 。
很快轮到上官取药 。他正要开开心心接过属于自己的红黄两色药丸时,我拦住他,伸手把盛药的托盘整个掀翻 。
药片撒了一地,如同各色玻璃弹珠般弹跳 。有人尖叫有人开始笑 , 而我则被壮硕的男护士与警卫当作病发的暴徒,按倒在地 。我一边叫骂,一边疯狂挣扎,所有人都在看我,仿佛看盒子里的一只疯老鼠 。
或许他们是正常人,我才是疯子 。
我被一针镇定剂轻松制服 。瘫软在地 , 我的呼吸与心跳都缓慢平静下来,我感觉自己像沉入热水中,四肢从身体上解离,远远漂浮开去 。
意识也一起坠落入黑沉水底,最后我看见上官那张充满忧虑的脸 , 他开口对我说:“贺恭行,你应该吃那些药,那会使你好起来 。”
不,我永远不会好了 。
2
因为拒绝服药,我被当作不听话的病人,带去电疗室接受惩罚 。
过程自然很痛苦 , 也极其狼狈 。他们把我的四肢用束缚带绑在床边,给我嘴里塞了一只压舌板,防止我咬伤自己的舌头 。镇定剂的药效尚未过去,我在床上无意识地挣扎扭动,好似案板上一条半死不活的臭鱼 。
杨即霖居然来看我 。许久不见,他的样貌没多大变化 , 添了几条皱纹 , 鬓边多了几缕白发,笑容依旧虚假伪善,令人作呕 。
他叫我小贺,称呼一如当年老友,看我的眼神亦是同情夹杂着怜悯,仿佛他不是害我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一般 。
他亲自把导电胶涂在我的两侧太阳穴上,将冰凉的电极贴近我的皮肤,叹口气对我说:“小贺,你怎么总是不听话?”
我刚想把压舌板吐出来,骂他个狗血淋头 , 有人便打开了治疗仪的旋钮 。
我嗓子里发出的叫喊根本不似我自己的声音,倒像一头困在陷阱里的野兽,每一声都是血淋淋的凄厉悲惨 。
不等他关掉电流,我眼前一黑,彻底晕了过去 。
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上官 。
他忧愁地盯着我看,一见我醒来,那双活泼的黑眼珠立马亮起来 。
“渴不渴?饿不饿?”
他一边问我,一边扶我起来 。一双冰凉冰凉的手,塞了一只同样冰凉的馒头到我怀里 。他龇着雪白的牙花子冲我笑,“特意给你留的,这里过了时辰就没饭吃了 。”
我看了看手里的馒头 , 又看了看他 。此夜月圆,月光从小小一扇天窗里洒落下来,恰好映亮他漂亮的、洁白的、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 。他对我笑 , 笑是真的,他看起来却不像个存在于世的真人 。
我想要说些什么,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指挥声带与舌头发音,我的神经反射好像有一个光年那样长 。我迟钝地张开嘴 , 涎水马上从口角淌了出来 。我又气又急,要用手抹嘴,却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一样 。
上官柔声细气地安慰我:“你不要害怕,过段时间就会恢复了 。”
他取来毛巾给我擦嘴,把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塞进我嘴里 。我无法咀嚼,只能用唾液把馒头濡湿,一点点咽下去 。
喂完馒头,上官又倒了半杯热水让我喝下 。我觉得舒服些了,好像能开口说话了,结果一张口却只发出咿咿呀呀无意义的叫喊 。
“没关系 。”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, 抚摸小狗似的,目光柔柔地看我,笑说,“睡一觉就好了,一切都会过去的 。”
他爱笑,笑起来也很好看 。但我总觉得他熟悉,像从前在梦中见过一般,记忆里留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,看不真切 。我只觉得他好,再好不过了 , 连他此刻用温柔又疲倦的目光注视我,当我是条受伤的小狗,我也不感到被冒犯 , 只觉得亲切 。
他温柔的目光 , 与脸上的笑,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别样的悲凉,使我心头泛起酸楚 。他怎会用这样的目光看我?仿佛我是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。
他又摸摸我的脑袋,让我睡下了 。
当夜无梦,我没用安眠药,一觉睡到了天亮 。
仔细想想 , 我就是在那天下定决心,一定要带上官一起逃出灯塔山精神病院的 。
3
等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,同杨即霖见了次面 , 地点在他灯塔山的办公室 。
我印象中,杨即霖并不是精神科医生,只是一名挂牌的心理医师 。他能坐到灯塔山院长的位置,完全是因为我父亲对他行政工作能力的肯定 。
他煞有介事穿了一套挺括西装,戴一副斯文的金属边眼镜 , 风度翩翩地站立在办公桌旁,向我露出伪善的笑容 。
他施舍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。我试图保持镇定,但一看见他 , 就令我回想起受电击时那份皮焦肉烂的苦楚,心里留下了阴影 , 不由得瑟缩起来 。
杨即霖坐在办公桌后面,带笑看我,“小贺 , 你还好吗?”
听他开口说话,我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, “还好,”我低头,避开他的目光,回答道,“上官在照顾我……”
“小贺 , ”他叫我的名字,语气和善 , “你应该知道,在灯塔山 , 除了我以外,没有人值得信任 。”
他在放屁 。我心想,我就算信任一条狗,都不会信任他 。
杨即霖忽然从桌边站起来,走到我面前 。我几乎把头低到胸前 , 身体不由自主颤抖着 。我无法自如地面对这个能笑着对我施加痛苦的人,而他却伸出手,摸小狗似的摸了摸我的脑袋,像上官对我做的那样 。
“小贺,我答应过你父亲,替他照顾你,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?”
我没回答他的话,只蜷缩在椅子里颤抖着 。不知为何,明明上官在照顾我吃饭,这段时间我的体重却下降得厉害 。杨即霖轻轻松松握住了我的后颈 , 抚摸我颈椎上的棘突,忧虑道:“小贺 , 你太瘦了,应当多吃一些 。”
我感觉自己像被他拎在手里 , 忍不住汗毛倒竖,脊背上都发了冷汗,却不敢轻举妄动,否则他马上会捏断我的脖子,像杀死街边的流浪猫狗一样 。
“你吃药了吗?”他继续问我 。
我点点头 。
但其实,我一粒药都没吃过 。护士发给我的药,都被我好端端藏在枕头里 。我不是疯子 , 我不需要吃他给的药 。
“你不需要上官 。”杨即霖说,“只要你好好吃药 , 你一定会好,这样你就再也不需要上官 。”
他的声音里藏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。我抬眼看他,哆哆嗦嗦开口问:“你想对上官做什么?”
“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。”他笑笑,“我只要你信任我,我会让你好起来 。”
“我没有病 。”我闭上眼睛,绝望地说 。
“你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 。”杨即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“你应当相信我,而不是相信他 。”
我是真的没有病吗?自从电抽搐治疗以后,我越来越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然精神正常了 。
我时常会做噩梦,即使在白天也会出现幻觉 。我总能看见一些血淋淋的场面 。
我想要哭泣,想要大声叫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。那样深刻的悲伤与绝望,哪怕清醒时回想起来,也会忍不住流泪 。
只有上官一直陪在我身边 , 看我无端地哭泣,他就会伸出手臂,用他年轻的身躯拥抱我,在我耳边说:“没关系的,一切都会过去 。”
上官是我生命中全部的慰藉 。
但如果被杨即霖知道上官于我的意义,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将上官从我身边夺走 。
“……你需要一位心理医师 。”杨即霖继续说道,“如果你愿意,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秘密都说给我听 。”
我在心底冷笑,他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?我已经一无所有,连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了 。
不 , 也许还有一样东西,是杨即霖没有得到的——那就是我的服从 。
我恨灯塔山 , 恨它的一切,恨不得它完完整整地覆灭,消失于人间 。如果我当真有机会逃出去,一定会将我在这座精神病院里遭受的所有非人道待遇公之于众 。
被父亲好友困在精神病院15年,我把药丸藏枕下,计划出逃 。
而此时此刻 , 我只能装作疲惫无力,对他点了点头 。
“好,”我说,“我愿意跟你分享我的秘密 。”
4
上官在房间里等我 。一见我,他便一脸担忧地迎上来 。
“院长对你说了什么?”他问我 。
“他说,让我最好不要相信你 。”我盘腿坐上床,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上官 。他有一颗圆圆的脑袋,被强制剃成了光头,发茬好似春天地里才发出的麦苗,短青好看,摸起来略刺手 , 舒服极了 。
“那你相信我吗?”他用忧郁的目光看我 。
我摸着他的脑袋,“上官 , 他说,我不需要你,只有你消失了,我才能好起来 。”
“我不想消失 。”他忽然哽咽起来,张开双臂抱紧我 , 像抱着一只破布娃娃,“我愿意陪着你,贺恭行 , 我希望一辈子都陪着你 。”
我也紧紧拥抱住他,“我们一起逃跑吧 。”我对他说,“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。”
逃跑计划真正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。
期间我又被杨即霖召唤过数次 。
如前所言,他居然真的像模像样给我做起了心理辅导 。他倾听我叙述烦恼,给予我适当的安慰,甚至用催眠来使我放松 。
每一次从他办公室归来 , 我都要做一夜的噩梦,梦里那个血淋淋的场景愈来愈鲜活 。
如果不是为了从他办公室偷走能打开厨房门与货梯的钥匙,我不会顺从杨即霖对我的掌控 。他还是要害我 , 我心里清楚,他不会让我好过 。我怕自己尚未逃出灯塔山,就被他弄得精神失常,再无反抗的能力 。
在灯塔山,只有疯子才是真正幸福的 。他们或是自言自语,或是伴着头脑中的音乐跳舞,或是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相恋 。他们有自己的世界,身处灯塔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, 并无差别 。自由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,于我却是世间最珍贵不过的东西 。
杨即霖对我的表现似乎很满意 , 而这也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。趁他疏于防范,我偷走了他办公桌里的钥匙 。
只要有时间,我就同上官待在角落 , 商议逃跑的时机 。在精神病院这样一个地方,能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实在不容易 。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,我必须在杨即霖发现钥匙遗失之前带着上官逃跑 。
从运送粮食与蔬菜的货梯逃走 , 似乎是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 。
而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契机,是刘护士长发现了我藏在枕头里的药 。
为此我又被迫接受了一次电抽搐治疗 。杨即霖依然站在机器前,居高临下地冷眼看我 , 声音里却带着遗憾 。
“小贺 , 你为何总是不听话呢?”他对我说,“看来有必要让你再也看不见上官了 。”
我嘴里被塞了垫着棉纱的压舌板,只能发出呜呜的惨叫 。不 , 他已经让我失去了一切,休想连上官也夺走 。
“小贺,你要快些好起来 。灯塔山里埋藏着许多秘密 , 我并不希望你执着于过往,忘记向前看 。”
杨即霖说完,摁下了电流开关 。
这次比上次更痛苦一些,我甚至在痉挛过程中小便失禁 , 像小孩子一样尿了一床 。鼻腔里充满了皮肤被电流灼烧后的焦臭味,挥之不去,让我一整天想起任何食物都直欲作呕 。
遭受了这样的痛苦,我一看见在病房里等候我的上官 , 无法说话,眼泪先一步流了出来 。
上官用温柔而忧郁的目光注视我,说:“贺恭行,我们逃吧 。我会保护你 , 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。”
于是逃跑的时机 , 就定在第二天晚餐后的自由活动时间 。
台风自海上而来,那是狂风暴雨、天昏地暗的一夜 。从早上开始便停了电,灯塔山里的发电机仅够维持一半房间亮灯,另一半则完全陷入黑暗 。
我行动仍有些不便,借上卫生间之名离席时,护士长派了一位男护士跟着 。我在卫生间里趁机敲晕了他,扒下他的衣服给自己换上,再把他拖进厕所隔间里藏好 。
等我出来,上官已经在门口等我 。他抓起我的手,带我沿着走廊快步走 。托台风与停电的福,我们无需特意躲藏也不会被人发现 。一路有惊无险,我们顺利到达了厨房门口 。
我熟悉灯塔山疗养院的布局,知道货梯就在厨房东北角暴力倾向是精神病吗,储藏室后面,平时只允许后勤人员出入 , 方便采购物资 。为防止病人逃跑或偷窃刀具 , 非饭点时间厨房与货梯都上了锁 。要到达货梯 , 必须要拿到厨房与储藏室的钥匙才行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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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我从杨即霖办公室里偷出来的这一把,正是能打开灯塔山所有门的万能钥匙 。
厨房断了电 , 黑漆漆一片 。我本以为这个时候,不会有人待在厨房 , 却没想到刚一闯进去,就被人发现了 。
我拉着上官迅速躲在灶台后,而那人站在储藏室门口,身形畏缩,冲我与上官的方向颤着声高喊:“谁在那里?!”
他一开口,我就认得了——那是一个患躁狂症的病人,姓胡,就住在我与上官对门房间,刚进来不过一个月,就惹了不少事,已经被列为危险病人,马上要转入后山的重病患区 。
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,或许是为了从储藏室偷一条面包,或许他与我们一样,也想趁着这个暴风雨的夜晚逃离灯塔山——无论如何,此时此刻绝不是一个可以同他心平气和碰面的场合 。
他点燃了打火机 , 向我与上官躲藏的地方走了过来 。上官握紧了我的手,他手心里全是汗,紧张极了 。我捏了捏他的手指 , 示意他不必害怕,带着他轻手轻脚绕过灶台 , 在黑暗中向储藏室方向行进 。
快摸到储藏室门口的时候,上官不小心踩到了粗心的厨师遗落在地板上的餐叉,发出小小一声尖叫 。那位姓胡的病人立马警觉,擎着打火机冲了过来 。
火焰跳动,映亮他脸上狂暴的神色 。我把上官护在身后 , 捡起地上的餐叉,正面迎上他 。
他也看见了我的脸 。一瞬间,他忽然惊恐万状,见了鬼一般尖叫起来 。
“不要!你别过来!”
打火机从他手里啪嗒落地,他似乎发了病,尖叫着往厨房门口逃去 。
事到如今,我决不能任他大喊大叫着逃跑,把所有人都引来 。我追上去 , 赶在他逃出去之前截住了他,把手里那把餐叉刺进了他的眼球里 。
是上官握住了我染血的手,“快!贺恭行!”他喊,“来不及了!”
我梦游似的跟他穿过储藏室,走进货梯里 。马上要逃出生天了,他看我的眼神却满是忧虑 。
“贺恭行,你不要害怕 。”他再一次握紧我的手 , “我们一定能逃出去,我会保护你的 。”
然而我们还未走出货梯 , 便听到了警报声 。在停电的暴风雨夜里,那声音如响雷一般惊心动魄 。
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。
晚了一步,围墙外四处都有手电筒的光亮 , 警卫的呼喊声甚至盖过了风雨声 。上官拖着我的手,带我在泥泞中艰难穿行 。雨那样大,落在我身上连骨头都砸痛 。我的心在雨水中渐渐冰冷,我想,我宁愿立刻死去 , 也不要再回到灯塔山 。
上官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 。他的掌心是我于冰冷绝望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温暖 。
我们找不到下山的路,在警卫的围追堵截之下,只能扭头往后山跑 。很快,原灯塔山精神病院那幢破旧阴森的老楼,就出现在我面前 。
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, 只能跟紧上官 , 跑近大门前 。
上官回头看了我一眼 。他的眼睛被雨水淋湿 , 黑亮亮如暗夜星辰 。他目光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。他再也不似我记忆中爱笑的上官了,他像一头蛰伏在我记忆中的猛兽,要扑上来噬咬我,撕碎我 。
我感觉到恐惧,下意识退后一步 。但他抓着我的手,用我熟悉的、属于上官的活泼语气对我说:“别怕,贺恭行,我会保护你的 。”
然后,他伸手推开了灯塔山精神病院的大门 。
5
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,居然就在我们面前,被轻轻一推,就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。
灯塔山精神病院扩建为综合疗养院后,基本将大多数病人都迁到了新址,这里只剩下些危险狂暴的病人 。楼里应当有人 , 但大门关上后 , 将暴风雨都隔绝在外,屋里就寂静得好似一座地下墓穴 。
上官递给我一样东西,我接了,才发现那是之前厨房里那人掉落的打火机 。这里必定也没有电,只能靠打火机照明 。
我点燃打火机,如豆的一点小小光亮,只能驱走身前的黑暗 。上官不言不语,拖着我的手向前走 。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,手劲却大得吓人 。我试了下 , 根本无力挣脱他的掌控 。
他一直带着我往最深处的黑暗中走去 。
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 。不知从哪扇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。外面依然风狂雨骤 。天花板湿漉漉的,在往下滴水 , 恰好滴进我的后脖颈里 , 让我打了个冷战 。
快走到尽头时,为了躲避一块腐烂的地板 , 我往走廊右边挪了一下,几乎贴在一扇生锈的铁门上——不曾想 , 恰在此时 , 那门上的小窗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, 一只光裸的、血迹斑斑的细瘦胳膊忽然伸了出来 , 拽住了我的衣领,将我拖到门前 。
打火机又一次掉落在地,但那一瞬间的火光,还是让我看清门里那人的脸孔——那张脸上,原本是眼睛的地方,却只剩下两个可怕的黑洞 。
“你!是你!”
他怪叫着,仿佛用那两个黑洞做眼睛,看见了我的脸 。
“你回来了!”
说完这一句,他便松了手,退回了屋内 。
我惊魂未定 , 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。上官点燃了打火机,让我看见自己的手,它们不知从哪里沾来新的血液,殷红一片 。
“贺恭行 。”
上官叫我的名字 。他有一双圆圆的鹿眼,笑起来黑亮,漂亮极了 。
“我们马上就到了 。”
他说着,推开了走廊尽头那间病房的门 。
我内心的恐惧到达了即将崩溃的极点,双腿却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。
“这间病房里,藏着灯塔山最大的秘密 。”上官对我说道 。
他擎着打火机,照亮了摆在房间正中间的铁架床 。
房间里每面墙壁都铺着软垫,连地板也不例外——想来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残 , 可我踩在软垫上的时候,却只感觉到眩晕恶心,仿佛能把胸腔里那颗跳动剧烈的心脏从喉咙里呕出来 。
上官就站在床前看我,一双漆黑的眼眸里静静跳着两点火焰,“贺恭行,我们到了 。”他说,“你以后都不必再害怕了 。”
我脚下一软,跪倒在床前 。我脑子里所有思维记忆都如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大片空白 。
上官把打火机交给我,蹲下去,一言不发地缩进床底 。我只是瞪大双眼看他,无法思考也不能回忆 。如今他做任何事,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。
他从床板上抠下一本破旧的日记,递给了我 。他没有从床底爬出来,只是待在我能看见的暗处,安静地看着我,仿佛那里才是他的最终归处 。
我认得这本日记,它的的确确属于我 。它是我小学毕业时,父亲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。那年很流行这种带锁的日记本 , 我还记得,我得到它那一刻心里的欢喜 。
至于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, 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。
然而头脑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, 日记本的密码是1122 。
我用颤抖的手指去拨密码盘,直到输入最后一个数字 , 日记本啪嗒一声打开了 。
一张夹在日记本书页间的老照片滑了出来 。借着打火机的灯光 , 我能看清,那上面有四个人,分别是我的父亲、母亲,还有我自己——而被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紧紧拥抱的男孩子,赫然就是上官 。
我把照片翻转,背后有一行字,我认得,那是我上小学时幼稚如狗爬一般的字体 。
年幼的我,在照片背后写道:我们一家人,摄于11月22日,上官十五岁生日 。
“你全都想起来了吗?”
背后传来了杨即霖的声音 。
我吓了一跳 , 立马躲进了床底 。黑暗中 , 上官冰冷的手从背后缠上来,将我紧紧拥抱 。
“别怕,贺恭行 。”他轻轻在我耳边说,“我会保护你 。”
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怕自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。
杨即霖走到床前,蹲下来,捡起了我丢下的打火机 。他用手撑住床沿,低头往床底看 , 眼镜片映出两点疯狂舞动的火焰 。他额发被雨水濡湿,在暗夜中看来,那也仿佛冰凉的血液 。
他冲我笑起来 , 说:“原来你在这里啊 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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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原来你在这里啊 。”
父亲的笑脸渐渐出现在我视野里 。他脸颊上沾着一块鲜红的血迹 , 眼镜片反映着慑人的冷光 。他手里握着一把同样沾着鲜血的斧头 。他刚刚杀死了妈妈,现在要来杀我和上官了 。
我想起来了,那是11月22日,上官十五岁生日那一天 。
那也是一个停电的暴风雨夜 。
吹熄生日蛋糕蜡烛的那一刻 , 黑暗侵袭了我整个世界 。
发狂的父亲杀死了母亲,拖着染血的斧头,在屋子里四处搜寻我与上官 。
上官带着年幼的我躲进床底 。他用冰冷的双臂,从背后将我紧紧拥抱,轻声在我耳边说:“别怕 , 贺恭行 , 我会保护你 。”
我吓坏了 , 只知道哭 。上官不得不死死捂住我的嘴,却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。
“来,贺恭行,到爸爸这里来 。”
我只能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。
是他疯了,还是我疯了 , 抑或整个世界都疯了?
千钧一发之际,上官把我推向身后,让自己被父亲拖了出去 。
“贺恭行!快跑!”
我听见他在冲我大喊 , 听见利刃切入肉体、斩断骨骼那令人齿寒的声响 。
我什么都看不到,眼前只有一片鲜红 。我从床底爬出来,一面尖叫 , 一面发疯般地跑 。
父亲向我举起了斧头 。那一瞬间 , 他眼里竟有点点泪光 。
“我们一家人,要好好的 。”
他脸上是真诚的、幸福的微笑 。
他让手里的斧头落了下来 。
7
“上官救了你 。”
病房里的灯亮了 , 一瞬间犹如白昼 。
杨即霖显然是从风雨中追赶来的,整个人都湿透了,显得狼狈不堪,却比衣冠楚楚时看起来真实多了 。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拭着 , 站在床前对我说:“当时他还剩一口气,奋起一击,杀死了你父亲 , 保护了你,自己却命丧黄泉 。”
“亲眼看着一家人惨死在面前,对你来说那打击太大 。事实上,你那时候就已经疯了 。十五年前,你住进了灯塔山精神病院,成为了灯塔山最年轻的病人 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你也是灯塔山最危险、最具有暴力倾向的病人 。”
“你父亲是极有名的精神科医生,一手创办了灯塔山精神病院 。他在心理精神领域是当之无愧的前辈,是我崇敬的教授与老师 。”杨即霖深深叹了口气 , “可惜,灯塔山似乎是一个受诅咒的地方 。他把一生心血耗尽于此,自身亦遭受反噬,最后发了狂,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 。”
“上官是你同母异父的兄长 , 跟随你母亲改嫁到你们家里 。你们关系极亲密,几乎每日都黏在一起,比亲兄弟更亲 。他会在你父亲发狂时,不惜殒命也要保护你,足以证明他有多爱你这个弟弟 。”
“你也同样深爱他 , 对吗?不然也不会在疯了之后,还幻想他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边 。”
不,不是这样的 。上官不是我幻想出来的,我能触摸到他,我能感觉到他,我能看见他的笑 。他怎么会死了呢?怎么会是我幻想出来的呢?
我急切地捧住上官的手 。他的手那样冰凉 , 可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呀 。
“贺恭行,你别怕,我会保护你 。”
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。
他抱紧我,微笑着看我 。他笑起来那样明亮,那般好看 。他应当活泼开朗,朝气蓬勃暴力倾向是精神病吗,对往后漫长人生依然心怀希望,灿烂一如一株新鲜的向日葵 。
他还有往后漫长的人生没能走完,怎么可以撇下我,一个人先死了呢?
不知过去了多久,直到我感到怀里空了 , 才从床底爬了出来 。我四肢僵硬,如一具行尸走肉,站到了杨即霖面前 。我还活着,还在呼吸,但我却觉得,自己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我开口,用艰涩的声音问杨即霖,“你不是灯塔山疗养院的院长吗?”
“我当然不是院长,那不过是你幻想中的角色罢了 。”他摇摇头,回答,“我是你的心理医师,你父亲是我的老师,我想我有责任照顾你 。当年你的病情还没有这样重,我一直主张心理疏导配合药物治疗,可以使你走出阴影 。可在你十五岁那年,你的病情忽然恶化 。你暴起伤人,弄伤了另一位病人的眼睛 。那时我才知道,原来你能看见你的哥哥上官,并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。”
“你很聪明 , 太聪明了 。你自学过心理学,所以连主治医生都能骗过 。这十八年间,你总共试图逃跑三十六次 。有四次你伤害了病院的工作人员,偷走船只逃了出去 。每一次,你都会给自己编造一个受害者的身份,你认为自己没有疯,只是无辜被困精神病院,为了逃出去,杀人伤人都是被迫的 。”
“这里是我的房间 。”我环顾四周,“精神病院的院长发疯杀死一家三口人,他的儿子也发了疯变成危险的病人 , 这就是灯塔山最大的秘密?”
杨即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。我哈哈大笑起来,把自己笑出了眼泪 。
“一个月前 , 你表现出恢复的迹象 。我请求你的主治医生,将你从后山带出来,搬到前面的疗养院 。我认为轻松的环境能加快你的病情好转,结果你也看到了,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——你不仅抗拒吃药,连正常的电抽搐疗法都对你无用 。你还是能看见上官,你还是准备逃跑,并残忍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病人 。”
他的语气几乎是愤怒的,到最后,却无奈地叹了口气,说:“贺恭行,我对你没办法了 , 看来,你必须一辈子住在这里了 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。
“贺恭行!快跑!”
我耳边忽然响起上官的声音 。
于是我跳起来,往门口冲去,但还是晚了一步,那扇铁门就在我面前关闭了 。
病房里的灯啪嗒一声灭了,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。
8
上官是我在灯塔山精神病院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。他与我住在灯塔山最深处的病房里 。
房间里有一张床,还有一扇天窗 。阳光雨露 , 星辰月亮,外面的世界就承载在这扇小小的天窗里 。
但我总对上官说:“总有一天,我们会逃出灯塔山精神病院 。”
上官把我的手指攥进他冰凉的手心里,冲我笑起来 。
“贺恭行,”他喊我的名字,对我说,“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。”(_原题为:《心理医师:幻想少年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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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故事:被父亲好友困在精神病院15年,我把药丸藏枕下,计划出逃】本文到此结束 , 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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